我最怀念的是喝完那几杯消化酒后的欧洲 | 潘敦
欧洲议会3月通过表决,计划自2021年4月起取消在欧洲已经执行了二十五年之久的冬、夏令时转换制度,理由是时制转换并没有达到充分利用阳光并节约能源的初衷,且导致诸多消极后果,如扰乱人体生物钟,引发更多心血管和免疫系统疾病等等,据说欧洲百分之八十的民众都希望取消时制的转换,议会的决议也是顺应民心。
能源节约几何?病症增加几多?影响又如何证实?这些推断和结论是专业人士的禁脔,不容旁人置喙。我住在法国的那几年欧洲夏令时刚实行不久,政坛、民间似乎都没有反对的声音。南法乡间的工厂上班很早下班更早,尤其是夏天,八点不到办公室里处处握手、贴面,下午三点半刚过楼下停车场里的汽车就陆续发动,鱼贯而出,同事相见摇下车窗致意时不道“晚安”(Bonne soirée),只说“Bonne fin de journée”,那是法语“再见”的一种说法,意思是下午分别时祝对方这一天余下的时光愉快,彼时日方西倾,北纬五十六度的日照还有六七个小时,下班后几乎奉送半天休假,心情自然不坏。
我租住的那间公寓在山上,离工厂大约十五分钟车程,石块砌成的房子据说是二战过后房东的父亲亲手盖的。底层是车库,二楼整层独门独户,连着面山的露台让我一个人住,房东Pierre和太太住楼上的两层。那时候Pierre刚过六十,退休在家,身体硬朗得很,四点多钟我回到公寓常常见他在屋后的山坡上锄地,两公顷多的草场山林都是Pierre家的私产,他挖开的却只有水杉树底下一畦半亩不到的窄田,田里一半种了生菜、土豆、番茄,那是初夏时节餐碟里的时鲜,另一半种玫瑰,种百合,含苞待放时挑几枝剪下,养在花瓶里装点房东太太的餐厅、客厅。悠闲无事的日子里我偶尔也替Pierre除草、浇田,帮着他和田鼠争抢刚成熟的土豆,干完活Pierre总是赏我一枝冰啤酒,有时喝完一枝再加一枝,法国人不爱喝德国啤酒,却爱那些产自比利时修道院的佳酿,Chimay、Leffe、Duvel,香醇浓郁,不似亚洲啤酒的寡淡,动辄百分之八的酒精浓度岂止消渴,更让人体会南法夏日午后阳光下的飘然欲仙,牛蝇马蜂时而飞舞,由远而近的嗡嗡声唤我从飘然欲仙中幡然醒悟。
若是此后无约,Pierre夫妇总是礼貌地邀我共进晚餐,我也总是不太礼貌地欣然接受,先回自己的那层公寓冲个凉,换身衣服提瓶葡萄酒再上楼赴约。一般是七点,那是开胃酒的时间,我从来不以为开胃酒真的能开胃,但的确可以打开话匣,免得餐前沉闷。南法最通行的开胃酒是一种茴香利口酒,通称“Pastis”,品牌各异,原酒呈焦糖色,遇水幻作乳白,饮用时先在长颈玻璃杯里加满冰块,再倒入十数毫升原酒,玻璃杯里剩余的空间用清水斟满,徐徐搅拌……许多年后我曾在香港兰桂坊的一间酒吧里重试这样的喝法,吧台一侧正巧有人用法语说着情话,你侬我侬里渐渐朦胧。
醉意近半,Pierre的太太宣布晚餐就绪,只等Pierre和我入座,前菜往往是用屋外地里刚收获的生菜拌成的色拉,若是当日和田鼠的斗争小有收获,自然会有加餐,那土豆是人间的美味,比鹌鹑蛋大,比鸽子蛋小,洗干净去了皮放在平底锅里用橄榄油略煎,翻面,两面金黄后撒上一把粗粒海盐提味提鲜,新鲜土豆的水分是香糯甘甜的资本,虽然只是淀粉,莫道不消魂。佐餐的饮品有时是我带去的那瓶酒,更多的时候则是普通的餐酒,那些适饮期不超过六个月的白酒、红酒往往也表现得不失风度,或五升一桶,或十升一桶,桶底侧面有一个小小的水喉,也许该称作“酒喉”,将饮时用玻璃瓶对着喉口接上一瓶,放上餐桌待斟待饮,饮尽再续,从前菜到主菜,Pierre频频劝酒,我屡屡捧杯,喝完两瓶是常情,纵然第二瓶留下些瓶底,那也不过是为后面的消化酒让一让位罢了。
我不爱甜酒,餐后甜品和甜酒的搭配更是无福消受。消化酒则不然,任何酒精浓度超过百分之四十的饮品都能有效地促进,不,应该是刺激肠胃蠕动,当然这也可能只是酒兴已畅时鲜花着锦、烈火喷油的借口,不然醉不成欢,何等意兴阑珊。常见的消化酒是用酿完葡萄酒的酒渣蒸馏而成的Cognac(白兰地),或是用熟透的苹果酿成的Amognac(苹果白兰地),意大利人用葡萄籽酿的Grappa更是妖娆奔放,适合托斯卡纳的艳阳,克雷莫纳的月光。我住的那片山区是阿尔卑斯山的支脉,叫Chartreuse,山上有一座修道院,1084年始建,修道院里的修道士们用山间的百来种药草酿成一种药酒,也叫Chartreuse,分黄色和绿色两种,黄色的三十五度,绿色的五十五度,那是当地人最爱的消化酒了。Pierre从来只请我喝绿色的那种,从冰箱的冷冻室里取出酒瓶,倒入白兰地杯中,浅浅没底,一饮而尽,那种从零下十八度瞬间上升到零上三十七度的反差最是醒神,于是谈性愈浓,于是添酒回灯,于是一夜酣梦。
转眼十五六年了,欧洲大陆民心内左外右,政治乍暖还寒,清谈成了常谈,枉然里更多的是必然,弦松曲慢,事事不堪!我最怀念的欧洲还是喝完那几杯消化酒后的欧洲,和Pierre夫妇道别后独自走出屋外,月色中,那畦窄田里总有几枝未剪的玫瑰趁夜偷放,断续暗香断续风,夏令时,晚安。
2019年4月26日深夜
本文刊2019年5月15日《文汇报 笔会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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